不周不爰

日记二则 15/11

新与旧

连续近一周晴朗的好天气后,今早起了大雾,我分不清是雾还是霾,我不去想它可能是霾,那会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在清晨六点迈开大步跑过黎明即将到来的的街道。雾散以后,温度骤降,确实已是冬天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一字开头的年纪里最后一个冬天。我望着窗外的冬景想到这一点,脸上还是心上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十八岁是一个结点,十八岁过去以后,就不再害怕时间无遮无拦得奔流而去。我怕的是望向窗外时毫无生气的沉郁面色被人瞥见,只要我注意到有人望向我,我努力把表情调整得正常一些,可爱一些,不至于让人敬而远之,但往往不是很成功。这种长时间凝视某种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的状态,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而越发生出一种衰老感,涣散的目光和呆滞的表情散尽一个年轻人可以有的活泼和力量感。然而我毕竟还是十九岁,如果我试图感受,我还能感觉到心脏和四肢中埋藏的活力,它们还能够被调动出来,等到三十年以后,这种活力才会真的散尽,如果那个时候,我还会十一月的下午突然让自己褪色成冬天,褪色成冷淡的一把雪,成一座墓志铭刚刚刻好石碑,在荒郊野外等待被遗忘,被湮没。如果。

只是在冬天,我喜欢低矮的灰色旧楼和它们身旁落叶飘摇的树,喜欢这种丑陋的灰色衬托出惨白的天空。那些生了锈的窗户看起来像永远地锁上了,再伫立一段时日,房子就会从一块砖头开始坍塌,城市就会从一栋楼开始衰落,但是最后死去的只有某一个可怜人,一个挨不过这个冬天的病人,没有一座城市做他的陪葬。明年,有一些不相识的人迁过来,一些不相识的鸟迁过来,但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路过的某条街上来的。总有一条街道作为你所有幻想街道的底稿,不经意间扩张出整座陌生的城市在那里你和你热恋的爱人相携而行、奔跑、呼唤但它真正的模样早已模糊,或者与后来的幻想混淆,无法分辨,也懒于梳理这些纠缠不清的画面。我不抬头的时候,以为自己正在少年时代反反复复梦见的街道不断螺旋向上的小镇,或者那个大雾弥漫的无人的村庄入口,只有一条路在脚下,向前或向后。是冬天,冬天让我的意识不断地游离出现实,我抬头走路,走过刚刚结束体育课的少年人身旁,走过网球场三米高的铁丝围墙,一切像信号不稳定的电视画面那样颤动起来,一树黄叶涌向我,埋没我,大风起了,我冷。

溫度在持续下降,像天空的云缓缓坠落,落到我的头顶,把我从头浸到脚心,就知道大地是怎样一点一点荒疏寂寞起来。放学的初中生漫不经心地骑车一边往嘴里塞晚饭前的点心不外乎是干脆面或者各色油炸食品,他们彼此指责是抄袭了对方的答案才导致没有考试及格。这种争吵从六七年前我的初中时代持续到今天没有改变过,但它一定在更久以前,难以想象的久远的时间以前就发生过。都是古旧的东西了,没人觉得旧。不落了实实在在的灰的东西就没有人觉得旧,也真的不会陈旧。我们竭尽所能创造新的事物,新的想法,新的画面,新的设计,新的语言,力争赋予新的东西属于这个时代的价值和意义,尽管其中大部分东西的价值转瞬即逝或者,本身就没有价值。

未来没有想象中那样被新的东西堆砌,更多的时候,我们发现旧的东西壅塞着今天。创造新是必须,价值高低与否在其次,我们需要新来证明这是21世纪,证明主宰它的人是我们的同辈,不是爱因斯坦先生或者太宗皇帝。尽管真正摄住我们心魂的事物,迫我们交出清脆的笑声和悲恸的泪水的那些事物依然是旧的。旧得不可思议。

渐暗的天色里突然跃进我眼帘的温暖的橙黄色玻璃灯泡,只那小小的一只,从梧桐树上悬下,悬在我面前……我们爱永远不落灰尘的旧事物,还有这爱本身,让它们装点不断累积着尘埃和岁月的身体,如这灯装点这个傍晚,这冬天……我可以在街心沉沉睡去,别唤我,不,我知道,灰尘已经落下,你不会来。

2015.11.5

下雪的天气,若到了下午仍不出太阳,那就显出一种非常惨淡的氛围了。

午饭后,写了许久字,又读了几页书,再回头时竟被窗外这片白惨惨、冷凄凄的景象嚇了一跳。哦,我脑海中仍记忆着上午临近午时那阵喜人的喧闹呢。那些二十岁的年轻人在雪地上嬉笑、欢呼、奔跑,男孩和女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中学生似的和谐而欢快,我已多久不曾听这校园被这样生气蓬勃的声音充盈着!这就不必关注身在何处了,耳边萦绕的这些声音还像过去岁月的每一天那样单纯,唤起你一种模糊的,天下太平,时光静好的错觉,让人不自觉地要微笑,误入春天似的笑了。

那时辰里天光明亮,四下的雪未有融化,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覆着网球场、网球场四周的围栏、路旁的长凳和树木,屋顶、窗沿,反射出烁烁白光,睡美人一般圣洁。这平淡无奇的角落第一次显出一点柔和温馨的光彩来。

但这些都是上午的事了。时间刚过四点,天色猝然暗沉,令人措手不及。我不会再推开窗户,像上午那样有些好奇又羡慕地看那群少年人相互扔雪球了。窗外已空无一人,只有冷风肆掠。昨日,或者前日,不仍有好些片挂在枝头与寒冬顽固抵抗的残叶么,今天那些树木却彻底秃了。我疑惑最后的叶子是何时离去的,是在昨夜的风雪里?不,我不信的。我直到凌晨才睡下,我不能信有什么事物会在我们清醒的时间里悄然退场,我们没有抬头,他们也不曾告别。

这确确是深冬了,雪势渐大,我再次合上书回头望时,屋内温暖的灯光霎时黯淡了。朦胧的,寂寥的,这一切在雪中沉默不语的事物都似曾相识。我认出了它们,亲切而冷,有如温习一支真正的,光明的歌。

201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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