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不爰

补更

补更几首诗,一篇随笔,一个短篇。

本来发誓不写完手头的小说不更博,但现在小说还没写完就必须要准备考研了,(学长说要严肃一点对待考试,写作要克制orz )所以博客会继续闲置……等考完再写吧(可是考不上也许再来一年呢……)



《鸽笼》

再一次我看见
天空俯身向顶楼的鸽笼
几乎可以确信
是为了随后,明度不定的蓝色光线
穿越鸽笼的缝隙
沿着光溜溜的墙壁一跃而下
抵达那些等在低处的四方形窗口
居住于窗的背后
就谙熟诸多事物面目残破
在其他季节
也早早显示出三秋过后死者的面容
我们紧挨冷而坚实的玻璃介质
与鸽笼相互眺望
留心收容着被裁成小缎
又分拣成束的贫瘠光线
如此贫瘠
几乎像是过去时日的标本了
因此很难梦见未经修剪的二球悬铃木
比现代住宅楼伸得更高
把鸽子托举,而风
不拘是从北边南边来,从东边西边来
也都在树冠上驰骋
地面上传来一声声孩子的喝彩
如果会有这样的偶然
介质由于人的愿景变得模糊
如同泉水,浮冰,红色舌头上的硬糖
最后竟也慢慢消融
在梦境
在它关于未经修剪的二球悬铃木
谁会相信风的路途上
也有一次,两次,三次的坠落呢
风当然只能存在于高处
树冠上漾起一层又一层鸽群依旧盘旋的无限欢欣

17.10.8


《汾沮洳》

晚晖裁出那些卷云
顺从地暗了,暗了
一张张无度的美的面孔

河水面红耳赤
为着预想的交媾奔赴天涯
天涯铺陈出新妇的床铺

低头的桑与藚
现在同远树秘密地结盟
爱意与爱意之间
扯满了徐徐垂落的帷幕

17.10.8


《三句》

蚂蚁在干草堆上整理大地的断发。

年轻的花朵一个劲钻向日光深处。

山拎着海走过这摇摇晃晃的人间。


10.16于天台南屏 


《瀑布》

我们将生起篝火,
在年轻的树林与树林之间
把訇然作响的瀑布点燃。
整个上午它从不放过我们,
一边揭示着,一边拒绝。
求问来自各种各样的角度,
甚至连旁观的山谷
也不会不垂怜了。

我们筋疲力竭。
在别处,你都可以隐忍
求问水而必然无果,
在此地则
被蛛网缠裹、被黄鸟灌醉、
乘坐镂空的阳帽
在激流之上一次次覆舟,
水中浮起垂死的夏季的叹息——

一个深深的洞孔,
孔中涨满了我们的名。
像打捞尘埃似的
我们张开残损的手掌,
打捞随水而逝的名字。
听闻一百座城池
跋层峦而来,涉瀑布而去,
逐一矗立而又逐一坍圮。

我们将生起篝火,
在年轻的树林与树林之间
把訇然作响的瀑布点燃。
整个下午它从不放过我们,
一边拒绝着,一边揭示。
直至暮色惊惶,
重新跃出大地的旧巢,
越过归鸟的羽毛

散入四极八荒。而巨石的阴影
包裹了我们滞留在瀑布之下
烟灰色的心房。
瀑布,作为绢帛的形态
在最低处的缓坡上
折叠又折叠。
原来竟如此单薄,
而几乎就是晨曦再临之前那些最后的星。

10.13 于天台南屏

 

《路》

她看见同学A在桥对岸的公路上拎着一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晃晃悠悠走着的时候,激动得大叫她同学的名字。A也看见了她,加快速度往桥上走,她们就在桥中央相会了。

她看起来那么高兴。真奇怪。她平常怪冷淡的。A想。

A把自己的矿泉水递给她,因为她急切的寻找水。她一口气喝光了大半瓶。


三个钟头以前,她谁也没叫,一个人走出了她们住宿的农家院。那时还是下午光景最好的时候。

早上,她已经认过出村后上山的公路。公路旁边是一条小溪,小溪旁边是一条田间小路。就在现在她与A相会的桥下,这条小路和公路交汇了。

她明明记得,就是在这桥下,小路爬上一条斜坡,与公路在同一个平面上交汇。可是下午,她走到桥下的时候,只看见小路依旧同溪水亲亲蜜蜜地挨在一块,丝毫没有往上爬的意思。

她只好继续在小路上走,期盼着前面还能碰上一处上公路的台阶。

起初,她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小路的前途:要不会与公路相通,要不,兴许小路也是能上山的。直到她被金黄的麦穗和蜷曲的南瓜藤两面夹击,再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落在这软绵绵的泥巴地上,她才确认,除了原路返回,再没有其他上山的道路了。

她隐约感到,要是今天下午她还想上山的话,最好径直按着来路走回村里,然后再上公路。

这样一来,不是失败得太彻底了吗。

因着她是这么不甘心,所以,当她捕捉到溪流对岸的公路上的缺口,以及那与缺口向连的石头台阶,反射出白闪闪的天光时,她立即琢磨起到溪流对岸的办法。


小溪不算很宽,水流不算很急。如果是夏天,她准会赤脚下水。

今天不行。今天她穿了一条格子裙,一条灰色连裤袜,一件米黄色长针织衫,一直垂到了小腿肚上。完完全全的女孩儿家打扮。

所幸,像所有深藏于群山之中的小溪一样,溪水中零星散布着形态各异的大块岩石,一半儿被水淹没,一半儿破水而出,横卧在水面上。

她来来回回估量了好几处岩石,寻找一座天然的石桥。让她失望的是,可送她安全渡水的那些石块与小路之间的落差太大了,她下不去。

在可以抵达的溪岸边,她试图从别处找几块石头填补溪岸与水中岩石间遥远的距离,但她没能找到大小合适的。

除了凭她自己的两只脚跳到水中那块石头上,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不是胆小的女孩子。她要是胆子小,才不会在菜地里横冲直撞。饱满的麦穗,低低垂落在她胳膊肘边上,微风拂过,仿佛一群肥硕的金黄色巨型蠕虫朝她进攻。

她不是做过几件比往溪中跳远疯狂得多的事情么?当然,那时候她爱着人。人爱人的时候,就很难好好考虑疯不疯狂,理不理智。

落水给肉体带来的不适感,不可能比他给她带来的精神创痛更难以忍受。或许,落水之后她还会被水底的石头磕破脑袋,这并不足以致死。

她有另外的顾虑: 她并不清楚渡水之后,对岸是不是当真有路通往公路上的缺口。

缺口与溪岸之间,还有三片错落参差的菜地。如果那不过是另一个视觉的陷阱,她根本到不了高出溪岸四五米的公路,她又要怎么办呢?

如果在她欢欣鼓舞地迈过小溪后,又不得不重新涉水回来,她要咀嚼的,就不仅仅是跳不过溪水的失望,而是末路穷途的绝望了。

现在她对田野上的迷宫,积累出一点经验。一块菜地与另一块菜地,看似咫尺之内,触手可及,菜地里每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看起来都充满了希望,现实却是,这些路不是高一截,就是矮一节,就是顺着公路的方向继续延伸下去,并不真的与公路交汇。

已经存在的路,你不亲自走过去看,根本不知道究竟通往何处。更可恶的是,没有路的地方呢,你不亲自走过去看,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路。

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话不错,要是有成百,上千个人在这里,当然不怕没有路,区区四五米高的落差算得上什么呢。

有两个人也好呀,只要再多一个,一个就够了,我什么都不怕。她想。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道路都像玩笑似的,哄骗你,欺侮你,简直哪里都走不通。


借口,都是借口。她对自己说。

她不过是恐惧一场微不足道的落水罢了。干嘛要冒这落水的危险呢,她本可以原路返回的。如果没有浪费如此之多的时间在菜地里寻找其他捷径,她早就走在上山的公路上了。

原来她是一个胆小鬼。是谁从前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命不足惜的?

胆小鬼。她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都是胆小鬼。她想象不出,她性别上的相异者,那些轮廓线粗率而刚毅的男孩们,会容忍这柔媚的溪流迁延他们的道路。


她面前的水流,遇见了这块让她为难的石头,也分成了两股。她觉得,应当用马远画水图的笔法来画这两股水流,而谁都不会知道,她画的不是水,却是这岸上被水困住的人。

她开始认真看水。作为自己的旁观者,她意识到,这个孑然一身站在溪边看水的形象充满诗意。然而对于水,除了水变幻无穷的表象,她什么也看不出。

一条银白色的小鱼吸引了她的视线。鱼在水的漩涡中打着圈儿上下沉浮,轻飘飘的仿佛全然作了水的傀儡。原来是一条死鱼,她后知后觉。溺水者的尸体在海的深渊中,大约也是这样漂流的。

日已黄昏了,她仍然在原地踌躇,心中渐感焦灼,想要谁来救她。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救她一救?环视四面群山,群山漠然相对,只与天顶的流云交好。

倘若,乐观地描述一下她目前的处境,居然也称得上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奇异的,简直莫名其妙的困境是多么残忍啊。

要是谁,现在慢悠悠地走过一亩田之外的公路,且有那么一点闲情逸致,竟想要仔细瞧一瞧这公路边上平淡无奇的田野,就会看到哗哗作响的溪水旁,站着这么一个双脚叉开,半倾着身子的姑娘。

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是你?A说。原来是你站在那里。

你看到我了吗?她说着,把矿泉水还给A。

哎!我还想着,那人可真奇怪!

A接过水,大笑起来。


10.18
天台 南屏


《把具象还给我》

走到教学A楼的第一级台阶上,我才注意到傍晚已经降临。太阳早不知沉落到哪一栋高楼背后了,冷淡下去的天空还余着一小半儿日光的残影,西边薄云的轮廓线上也笼罩着柔和的绛紫色。重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天空和流云,就知道傍晚,不再仅仅作为抽象的词语从混沌的词语之海中浮现。原始的,具象的,调动人的感官的傍晚,自傍晚古老的命名日重新回归了。

路灯还没点亮,树影黑漆漆的,一轮新月悬挂在树影与流云之间,在灰蓝色背景的衬托,绛紫色流云的簇拥之下,并不很明亮,只显出白玉似的淡淡的光泽。我不知多久时候没见过这样单薄,纤弱的月牙儿,一见之下,居然觉得吃惊。这又是具象词语的隐退了。古老诗词所需要的注释,大概远在以词语解释词语之外。我见到新月低悬,才大彻大悟了,古人说的怜月是怎么回事。随即想叫谁来看,想起几个故人的名字,但这只是瞬间的念头。当然没有两个人能看见同一弯月亮,就算站在同一级台阶上也不行。

这是十月末了,我在A楼前的空地上徘徊着彳亍着,腿上只穿了一层单袜,膝盖裸露在冷风里,裹紧了毛衣,依旧冷得发颤。然而任何事情也不能让我从这里走开。我敢这样说,是因为这将暗未暗的天色根本不会给我在诸多繁琐事务与独立寒秋之间做出抉择的时间。从不逗留的好光景,短暂得几乎掖进了时间的褶皱之中,无论何时查看过往生命的日程表,都找不到它们。哪里都找不到。

那注定到来的前景,压得我喘不过气,在它还未到来之前,就败坏了现在,我反而不能把目光牢牢锁定在这弯新月上了。

我焦虑地打转儿,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可是,说不定并不是恐惧让我不敢贪看,说不定,我只是承受不住这许多过分的美。它们浇灌我枯竭的身子,我用我全部的心灵感觉到它们,眷念着它们,甚至使观看成为多余的事情了。因此,我一察觉到最好的光景已经溜开,立即就埋头往宿舍楼走去。让我觉得难过的是,即使不再多看此后月亮将怎样缓缓上升,最后一抹晚霞将怎样销形敛迹,我也晓得那天空若不被日光庇佑,便要被人间的灯光占领。每当夜晚的云朵,在城市街灯和广告牌的侵袭下,湖水般驯顺地幻化出浑浊的橙黄,我都听见一个卑鄙的窃贼的嘲弄: 他偷走了我的夜晚。他玷污了月色和星光,不止是这样,他还偷走了点别的东西,以至于连夜晚这个词语本身也变得像个玩笑。我该怎样称呼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时辰呢。这时辰,怪诞地明亮着,仿佛是从幼年的噩梦里逃逸出来的,一天又一天,无穷无尽,而我不能醒。

如果人工制造的方形套盒成为我们唯一的居所,白炽灯永久地取代了日出与日落,白昼与黑夜,时间就将仅仅是表盘上的指针,液晶屏上的数字。如果永恒存在,以无限复制勾销了生死和衰老的工业器具取代真实的时间,成为衡量我们生命的维度,那些古老的时间的名字,我们甚至不会记得向窃贼索回。

我想起昨日,去上琴课的路上,我又看见白蜡树下遮蔽了仅有的一点儿泥土的塑料草皮。现代工业技艺如此高明,以至于如果不是弯腰亲手捏过那些绿油油的小东西,几乎无法辨认真假。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了,也做好了准备再次面对这难以置信的丑陋,可是当它们以实在的形象出现在眼前,我竟想要蒙住双眼快快逃走。我没有逃走,我鼻子酸胀,眉头拧到了一块儿,拧得眉心生疼。我怜悯秋天的叶子,它们现在是漂亮的金黄色,深浅不一而又和谐融洽,是梵高,是莫奈,是雷诺阿那些陆离斑驳的油彩的本真。它们像所有从前的树叶一样,随着季节的变换转变了色彩,不一样的是,大地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松软的泥土,尽管就在一层薄薄的塑料草皮之下,没有一道缝隙留作树叶的归途,留给它们归向泥土,归向根茎,归于生命终极应得的寂静。

没有一道缝隙留作我们的归途。我应当责备何人的残忍呢?总应当有人为此负责,可我不知道应当责备谁。是我们自身的命运向我们敞开,横陈在我们眼前。我觉得难过,恶心,想要呕吐。什么都说不出。

17.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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